网红大排档里干了半辈子、希望退休有人接班的老板娘,落魄的脱口秀演员,在书店度过长沙最后一夜的女孩,无数次送情侣登上摩天轮,自己却从未坐过的游乐场打工者......
第一次由编剧转为导演身份,张冀的创作表达欲望无疑是旺盛的。单看电影名字,人们也许会联想到大排档里的宵夜江湖人情冷暖,但张冀希望《长沙夜生活》不止是「深夜食堂」,而能够情感辐射到每一位普通人。
亲情、友情、爱情的故事散落在书店,大排档,摩天轮与脱口秀剧场里,随着剧情演进,观众会发现四个空间的人物逐渐产生联结,“很像多个声部,穿插交集在一起形成和声。”
《长沙夜生活》是张冀献给长沙的一首诗歌。人们津津乐道于《午夜巴黎》或是《罗马假日》,国产片中却鲜有以城市为名的作品。
三年前张冀回到长沙,寻找故事灵感。从《中国合伙人》开始与陈可辛搭档多年,贴近现实、反映时代与人物关系是他的创作习惯。
与人们传统印象中“吃得苦、耐得烦、霸得蛮”的城市印象不同,《长沙夜生活》里的芸芸众生呈现出更丰富的面相:有人结伴深夜压马路互诉衷肠,有人为自己放了一场烟花,有人用湖南米粉和烤牛油串疗愈失恋悲伤。
这不仅是长沙的一晚,也是中国的一晚。
「长沙一家人」
“从小到大,我爸很喜欢拿我去跟别人的小孩做比较,很希望我能成为别人家的孩子。——最后他成了别人家孩子的爸爸。”
看着父亲坐在台下,脱口秀演员何岸第一次说起自己的故事。他不知道的是,与母亲离异再婚后,父亲钱包夹层里,依然装着自己三岁时的照片。
为何岸安排一场无言而温情的父子和解,是张冀创作人物关系时的习惯,“这可能得益于父母给了我很稳定的家庭体验,我在这方面比较有安全感。”
在他看来,何岸最后一场脱口秀,当着众人的面包括父亲说出自己的故事是一次情绪宣泄。在此之前,他会逃避面对内心的童年隐痛,希望成为像卓别林一样、不暴露自我隐私也能在台上逗笑大家的喜剧大师。
一场尴尬的表演,一次激烈的冲突,让何岸理想崩塌,用敞开心扉的自嘲式脱口秀向舞台告别。
“他总是忤逆、抗争,却从来没有表达在关系中我是被伤害过的。这是父亲第一次从儿子口中听到他的心声,所以向他道歉。其实他从来都把何岸当做他自己的崽,不是别人家的孩子。”
就在何岸成为脱口秀剧场最成功的失败者时,同父异母的妹妹何西西,准备离开这个生她养她的城市。
她在书店哲学区偶遇男孩景为为,两人由不打不相识,成为夜游长沙无话不谈的伙伴。何西西是纯粹的情感主义者,希望通过离开父母、离开故乡而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景为为夜不归宿的背后,是对于当初没能从桥头救下女朋友的自责。
“这两个人实际上都是渴望爱的。”谈到电影中何西西义无反顾跳桥,让景为为放下内心执念的举动,张冀觉得,“当一个人决定去拯救另一个人的时候,我会被那种东西感动。它已经不只是爱情,是生命对另外一个生命的悲悯。”
对张冀而言,《长沙夜生活》是长沙一家人的故事,而「家」的概念,涵盖所有在星城工作生活的本地人和异乡人。
“本来我可以把摩天轮这条线拿掉,让剧情更加紧凑,”他坦言。“但长沙现在是一座开放、多元和包容的城市,不能仅为了追求电影叙事的聚焦,而牺牲这座城市对于普通人真实的人文关照,这也是电影应该承载的社会价值。”
当清智与宝琦头一次登上工作的摩天轮,放一场属于自己的烟花,当老谢心疼丽姐不容易,多买下烧烤摊的两把牛肉串;当廖凡饰演的书店钉子户游走在街头,在洒水车的水雾中振臂挥舞,长沙的夜漫长而又温柔。
“廖凡那个角色其实是是尹昉(景为为)的镜像关系,如果他不从阴影里走出来,就会变成廖凡。”张冀把最后的镜头留给廖凡和洒水车,这是他希望通过电影传达的主题,“普通人也是值得被温暖的,哪怕是被一辆路过的洒水车。”
老谢与丽姐的邂逅和重逢,让张冀想到朋友曾经的故事:他在武汉失业又失恋,坐在公交车上痛苦失声,邻座大姐给他递来一包纸巾,拍了拍他就下车了。
“这件事让他感动了很久,后来每次再回武汉,都有一种回家的感觉。生活中不经意的一些小善举其实会影响很多人,而这也是老谢与丽姐的故事。”
扛起摄像机「暴走」
《长沙夜生活》是张冀待过的湖南人最多的剧组:廖凡,张艺兴,尹昉和罗钢都是长沙人,张婧仪在长沙上学,王栎鑫是常德的,吴军是桃江人。
他还记得张艺兴在片场时,戏里戏外都跟他讲长沙话。“我挺喜欢他说长沙话,因为长沙话听起来就像唱歌,街头吵架都像,调子高。”
邀请张艺兴来出演脱口秀演员何岸,一方面因为他是湖南最具代表性的艺人之一,另一方面张冀也觉得,张艺兴的过往经历与何岸有相似之处。“他会有点人戏合一的感觉,他既是那个角色,又是张艺兴,在两者间找到了这个分寸,就非常迷人。”
在片中全程说长沙话,是张艺兴主动向导演提出的想法。“每个演员沟通的方式不一样,我跟艺兴之间都是直给,大家找到一个双方都有共鸣的方案,这是我们的目标。”
张冀喜欢真实、生活流的表演方式。“我不太会限制演员。当然你要告诉他,这场戏我们要完成什么戏剧目的,你的人物心理逻辑是什么。但除此以外,他们怎么舒服怎么演。”
与周冬雨在丽姐大排档吃饭那场戏,王栎鑫专门喝了酒,让自己投入到向女友求婚前的情绪中。
女孩因为男孩而来到长沙,却因为另一个人选择继续留在这个城市。没能放出送给女友的礼花,却在天台看到了同样绚烂的烟火。那一刻,男孩选择了放下。
“他们就是这芸芸众生的一桌食客,是在深夜大排档每天都会上演的戏目中的一对普通人,只不过决定今晚要分手。”周冬雨和王栎鑫这段故事着墨并不多,但在张冀看来,“恰是没有展开,所以令人回味。”
记录城市夜生活需要生动自然的人物反映,在长沙拍摄的32个大夜里,很多街头戏份都是剧组隐藏相机拍摄,“摄影师把镜头藏起来拍,我在一个服装店或者一个小酒店里,接上无线监视器在那儿看,用对讲机喊卡这种(笑)。”
这很考验演员们的临场发挥。拍何西西景为为在黄兴路唱歌的头一天,张冀告诉张婧仪,明天我们要去拍一场戏,没有群演,可能有一个歌手会在广场上演出,你就去抢的麦克风。
在人潮熙攘的街道中心唱一首歌,张婧仪为此紧张了一天一夜。剧本中安排两个人唱完歌就要走,但唱着唱着,人群中已经有人认出来是张婧仪和尹昉,“我们一跑,一帮人就跟着我们一起跑,”尹昉回忆。“还有人问我们:是张艺兴在哪儿拍戏不咯~”
“会有人偷拍,也有人认出我们,但我们就是尽量多拍,再去剪。”对张冀而言,离开摄影棚、扛着机器走上街头,同样是新鲜的经历,“夜生活的真实体验与反应,找群众演员是做不出来的,必须实实在在。”
他相信表演需要双方借力的共振。与大家一起昼伏夜出的这一个月,走遍了长沙的大街小巷,也见证了真情流露的动人瞬间。
“(张)婧仪在街头唱歌,艺兴的脱口秀,尹昉在湘江的几个长镜头,包括丽姐(苏岩)第一次跟旭哥(吴昊宸)讲她1998年下岗的故事,这些都是让我难忘的。”
多元的城市,多元的电影
张冀来自湖南湘西。在电影筹备的过程中,他一边创作剧本一边寻找合适的导演,多年的搭档陈可辛告诉他,这部戏最适合的导演就是你,“因为这个剧本,如果不是一个有湖南情感或者生活经验的人,是比较难拍出来的。”
拍《长沙夜生活》的经历,让他回想起自己尚未成为编剧前、纯粹作为影迷的日子。“那时候很喜欢伍迪艾伦的电影,他的电影中总有一些在泡妞的文人,但从业之后没觉得我会写这样的人物,比如《中国合伙人》或是《亲爱的》,很难用到这个东西。”
这次在电影中,他为书店空间安排了另一对年轻男女,好为人师的男编辑试图舞文弄墨来征服异性。
“他们聊了半天,其实大家都知道他想干嘛,这很有意思,很嘲讽,但这个嘲讽是带有一点善意的调侃,”张冀认为。“第一次导演的电影中出现这些(个人趣味),我还挺开心的,似乎又回到了一个影迷很单纯的快乐。”
《长沙夜生活》原本有一个更文艺的名字叫《群星闪耀的夜晚》。但如今回想起来,他还是会选择前者。
“国外电影太多的名字是用城市命名,中国比较少,通过电影展示城市精神气质的就更少。但其实每座城市可以用多种方式去打开自己,电影也是一种方式。我们今天走出这一步,我觉得对城市电影的开拓是有意义的。”
电影即生活,对张冀而言,《长沙夜生活》将生活搬入银幕,照见的是每一个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与万家灯火。
他没有选择将更强烈的戏剧冲突写入故事,而是于细微处呈现人物情感的起伏流动。
“我们其实在细节藏了很多微妙的戏剧动作,它也是戏,我不认为我们拍电影现在就一定要有强情节。”
猪肝、腰花、酸豆角、辣椒炒肉,正如湖南人嗦粉要加的菜码千变万化,电影同样是包罗万象的存在。
张冀清楚,平静的叙事节奏正如电影片名一样,可能会令一部分观众并不感冒,“但电影必须要有人做不同的存在。电影永远都是多元的,如果大家都畏缩不前,都在做同一个类型,因为其他类型太容易失败了,电影为何还要存在?”
1994年第一次来到长沙,张冀去了岳麓山,当时只留下名胜古迹的印象。但其后的三十年,每次回长沙,他都想去岳麓山看看。
这次拍摄《长沙夜生活》,剧组获得许可进入岳麓书院取景。
当看到景为为与何西西漫步于千年学府的庭院中,张冀会回想起年少求学时途经长沙的自己,“一对年轻人在岳麓书院里聊他们内心中的秘密,这真的是一种幸福。拍电影也是件挺幸福的事。”
时代在快速发展,城市的日新月异也令长沙更加年轻和多元。它的夜晚与白天交织,凌晨四点的长沙街头可能比北京、上海的白天还要热闹,引领时尚的弄潮儿换了一批又一批。
但张冀相信,总有些事物稳定不变地守护着星城。正如岳麓山,湘江水,长沙米粉,正如电影不止,生活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