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冀:《长沙夜生活》是一朵路边的野花

毒眸
2023-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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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城市电影,就要敢把名字打上去

文|刘南豆

编辑|隋意

五一档的“片海”类型供给十分丰富,爱情、悬疑、动作、喜剧、主旋律、动画,似乎包含了市面上所有卖座的类型。但身处其中的《长沙夜生活》,却是一部很难用某一类型去定义的电影。
影片汇集了不少大众熟悉的演员,但在预告片中却将“领衔主演”的位置让给了长沙。在看完整部电影之前,除了知道这是一部讲长沙的电影之外,人们很难猜测到这具体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但或许恰恰是因为这一份不同寻常,让《长沙夜生活》拿到了目前同档期最高的豆瓣评分7.6,超出第二名0.6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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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中国合伙人》《亲爱的》《夺冠》的编剧张冀首执导筒的作品,在他看来,挑战难题是贯穿他职业生涯始终的。回归传统叙事方式,不仅让他自身难以感到乐趣,要求越来越高的观众们也未必买账。这部影片对他来说,既是一朵路边的野花,也是必须坚持的信念。
以下是经毒眸(ID:Domoredumou)整理后张冀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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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一座城市,从空间和时间开始

从2020年开始,我和我的团队陆陆续续做一些调研。有的人去大排档、有的人去脱口秀、有的人去街头做各种采访。最近几年有很多的纪录片,对这种大排档的呈现非常细致入微,这些都给我提供了宝贵的素材。

最开始写剧本的时候,就是确定了一个方向——讲夜生活。首先是确定时间,应该就在一晚上发生,不要拖太长。但如果是那种传统的“三一律”的叙事,对我来讲太陈旧了,所以我想着怎么突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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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破的角度其实就是从空间上找。传统的“三一律”讲究聚焦,人物不能太多,基本上是一两个主角发生的故事,空间也是单一的。《长沙夜生活》用了四组人物,在城市的四个不同地方进行着他们的故事,最终汇聚到一起,会发现他们其实还是“一家人”。

我一直很喜欢中国电影里面描绘家庭这一派的,因为家与国其实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之一。现代电影在我看来的一大重要特征就是空间上的置换感,所以我会希望这是一家人从各个地方最终回到宵夜餐桌上的故事,而不是从早餐的餐桌上出发。就像理查德·柯蒂斯的《真爱至上》,它是不同的人物汇聚在“爱”这一主题下,我写的是不同的人物汇聚在“家”这一主题下。

我本身就很喜欢写群戏,虽然我也知道单写一两个人物会让观众感觉更聚焦,但我不太想做这么“安全”的事情。我在前沿创作已经十年了,所以我觉得要做一些有挑战的事情。没想到的是,有观众看完之后会觉得人物不具体,但我其实已经尽可能地把每个人物塑造得“低到尘埃里”了。

在英雄故事中,人物往往是大于环境的,但在这个片子里,我是尽可能让人物小于环境的。举个例子,比如在大排档的休息室里——这间休息室是大于丽姐的,丽姐的疲惫是完全在这个环境里显现的。从厨房回到休息室,有一些非常细腻的辗转腾挪,在我看来,这些细节也是戏剧的重要部分。

这是电影传统中偏向生活的一卦,大家看惯了的好莱坞可能是另外一卦:关于怎么寻求刺激、怎么拯救世界的故事,可能大家把这种情况才理解为“强戏剧冲突”。但在我的审美里面,说难听点,我可能已经被展现生活这一类的电影给“PUA”了,我真的就觉得这个好看。而且普通人的生活其实就是这样,没有太多大起大落,更多时候只是静水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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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长沙人的生活里,尽管充斥着很多能展现当地特色的本土化元素,比如打麻将、洗脚、嚼槟榔。但我没有选择去呈现这些,因为这些内容在短视频里面已经比比皆是了,不需要我再去展现。

更关键的原因是,我希望它虽然是一部讲长沙的电影,但对于其他城市的观众来说,也可以产生与平凡生活之间的连接。比如,谁家没有一个离自己比较近的深夜大排档呢?谁没有和恋人在深夜压过马路呢?但麻将、洗脚、嚼槟榔这些事,还真不是每个城市的人都有同感的活动。

这也体现在影片中角色使用的语言上,我特意没有让角色太多地使用长沙话,原因之一就是希望其他地区的观众也能有代入感。所以,影片中的角色设置,很多都是外地人讲普通话,偶尔冒出一句长沙话。当然,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像长沙、武汉、成都这样的省会城市,真的也不是像当年一样满大街都讲方言了,有太多的外地人、年轻人来到这些地方扎根,像以前的北上广一样。这是当下的现实,我觉得尊重真实比起去追求某种纯粹的目标要更加重要。

所以总结来说,要做一部城市电影,最需要在意的就是一座城市的空间和时间。

比如长沙的空间,它是有点乱的,拿北京作对比的话,北京就更规整严谨、泾渭分明。在长沙,哪怕在五一广场、解放西这种最热闹的商业街,随便拐一个弯进到个小巷子里,都能看到有人在泼洗脚水,它的空间是混搭在一起的,像洞庭湖的湖水一样。

从时间上来说,长沙的夜晚比白天更热闹。我们因为是全夜戏,所以拍摄的时候连续熬了32个大夜。越是往后熬的过程中,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好像长沙的白天像夜晚,夜晚像白天。我觉得这种感觉好像只有在长沙有,如果拍的是武汉,那可能就是从“过早”开始拍,每个城市的气质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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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电影艺术呈现得最多的城市纽约和巴黎,是很典型的两股气质。有人说《长沙夜生活》这个名字会不会让“非长沙人”对电影不感兴趣——为什么没人会说《午夜巴黎》这个名字有问题呢?我觉得中国要做城市电影,就要敢于把名字打上去,总得有人去做。

一开始的剧本还有一个片名,叫《群星闪耀的夜晚》,这个名字其实是表达了我对普通人生活的赞颂。我觉得长沙夜晚的“群星”,不是那些艺人和网红,而是每一个认真生活的普通人。但也有人说,这个名字太文艺了,可能也会劝退一些观众。

所以要不要群戏、要不要展现本地特色、要不要在宣传中强化城市的概念等等所有这些问题,我搞了十年电影,只知道一旦做出选择,它就是一把双刃剑,没有真正完美的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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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相信自己的创作

我其实是不想自己拍的。

从2020年开始到2021年,写剧本的同时也一直都在找导演,但一直都没找到特别合适的,这个项目一度都险些搁置了。陈可辛从我剧本写完开始就在劝我。“要不你就拍了吧。”但我真的不想当导演。到了2022年,已经决定五六月份要拍了,还是没找到更好的人选,于是我决定还是把它做了吧。

编剧是我更擅长的事情,对导演反而没那么大兴趣。不过,当导演也有它的魅力——现场感强。和剧组各个工种的人员合作的时候,其实总还是会有一些观念上的冲突,怎么去看待这个冲突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可以拓宽自己视野的。而编剧的创作,大部分时候只是面对电脑的,只有做导演的过程才能让你对电影有深刻、更本质的认知。

但我在被展现生活的电影给“PUA”了之后,其实很大程度上对生活的爱可能比对电影的爱要更多一点。当然,电影还是不可或缺的。因为只有熬32个大夜把电影拍完之后,我才会意识到长沙白天和夜晚之间的微妙关系,如果只是过生活的话,其实是看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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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第一次做导演,但是中国电影发展到今天,其实能给新人导演提供的支持是很多的,尤其是我这次也是和一起合作了很多年的团队再度合作,所以最难的事情其实也还是剧本。对一个导演来说,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这个故事你到底要讲什么?你相不相信它?你对它有没有怀疑?

至少我在开拍之前,我是真的已经彻底相信这个故事了,但达到这个结果之前的过程,其实还是很艰难的。

我在当影迷的时候就很喜欢这种,两个人走在街上什么也不干,就聊聊天夜晚就过去了的电影。对我来说,这部电影恰好帮我曲线实现了当影迷时的美好——它就像我走在路上一般都是看着树,我自己也种树了,可是怎么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看到了路边的一朵野花,于是我把它采摘下来,拿在手上继续往前走。

但它真的很难,想写好这样的戏真的很难。包括何岸的那段脱口秀,让一个职业编剧去写脱口秀,其实也是很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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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挑战难题其实贯穿我职业生涯始终,退回到一些传统的、模式化的剧本里去,真的没意思,观众也不答应。

我用传统的方法去写也不是不行,比如同样是讲长沙夜晚的故事:几个笨贼要去省博物馆偷东西,被好心人发现了,于是发动街道邻居一起去捉笨贼,最终成了一场啼笑皆非的闹剧。这“戏剧性”肯定是强的,也热闹,但观众会买账吗?观众会给它打5.5分起。

所以在现在的电影市场,你不能再按惯常的思维打牌,因为观众手上都抓着好牌呢,你怎么打?只能不按常理出牌。

说实话,今年上半年是我对电影最迷茫的一段时间。面对短视频和ChatGPT的挑战,创作者能用什么好办法再给观众一个充足的理由要回到电影院,我真的很难想象。

我过年回家看到很多周围的普通朋友在刷短视频,短视频生产得又快、数量又多,所有人类想看的类型、领域,它都能覆盖。我的妻子最近在玩pia戏(一种广播剧配音游戏),这相当于一定程度上在体验电影了,那还去电影院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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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确定的答案,只是还在思考,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必须拍我所相信的电影。既相信电影,也相信生活,相信普通人对生活的热爱以及我对此的呈现,我相信它至少是真诚的。

如果我的方向是对的,那起码去看这个电影还维持了一种体验,而电影是需要体验的。长沙的这个夜晚,是中国的夜晚,也是时代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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