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长沙夜生活》以其独特的美学追求引起了我的注意。作为一部以走出新冠疫情为背景的当代都市现实题材影片，其精心设计的多线交叉结构、个体生存困窘的真实再现、长沙都市地缘风貌展示以及个体生存困窘的化解之道，都引人注目。四线交叉叙述结构的设置，让影片的表达题旨变得既丰富而又明确。其第一条情节线是景为为与何西西在24小时书店里因板凳而展开的哲学缘分；第二条线是一心做脱口秀的何岸与一直加以反对的父亲何敦华之间的冲突；第三条线是丽姐即将把大排档传给徒弟旭哥而不是儿子何岸；第四条线是东北打工者梁宝琦和西北打工者陈清智一同为梁的女友小芫而登上摩天轮并由老谢帮助燃放烟花的故事。这四条线索最终都汇聚于丽姐大排档以及一碗可口米粉的品尝中，由此将四条平行故事线汇聚起来指向共通的表达题旨。这里给人印象较深的是第二、三条情节线。何岸信心满满地提出担任脱口秀第一轮出场演员而被老板婉拒，随后用地道长沙话表演自己精心打磨的段子时，不仅没得到预期掌声，反而是遭遇一再冷场。他与来到现场劝阻的父亲发生激烈争吵和拉扯，头部出血的他重新进入剧场，当众真情讲述自己与父亲的过往，不惜真实袒露自己的伤疤，既深深刺痛父亲的心，又赢得了空前的欢迎和共鸣，想不到还极速地拉近了父子俩之间的距离，使得他们彼此都对对方和自我展开了重新反思。当观众目睹父亲坐上儿子的摩托车后座、靠着儿子肩头回忆其幼年时光时，可以设想父子俩的多年怨恨应该可以从此化解了。再看网红丽姐大排档里，能干的老板娘丽姐和亲密徒弟旭哥之间合作顺畅，有着多年腰肌劳损的她决定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掌勺做粉，而从明天起改由旭哥接手经营，这样可以让儿子何岸专心做他喜爱的脱口秀。这就向观众传达出一种深切有致的企业传承意向和深厚无边的母爱。
设置上述四线交叉的情节线，为的是真实再现这群长沙个体的当下日常生存困窘。我们看到，景为为因三年前在湘江大桥痛失女友而无力救助而心理抑郁，何西西痛感原生家庭的冷酷而想去北京，何岸喜欢脱口秀而遭遇父亲反对，何敦华对一双儿女何岸及西西的未来忧心忡忡但又深感回天无力，丽姐心痛于儿子何岸不愿接班而无计可施，梁宝琦因女友小芫与自己分手而痛苦不堪。这群长沙本地居民和外来打工者，都各有其生存困窘，需要找到化解之道。影片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长沙地缘文化特征。这部有关长沙的夜生活故事的影片，其第一个镜头就是从长沙方言说唱段落开始的。伴随长沙方言说唱艺术画外音（谈话以及字幕），长沙夜生活景观得以逐步开放出来。长沙伢子景为为一进入24小时书店，还是选择喝同一种咖啡，碰见一位失意人重复说长沙方言“你要怎么样，你等的就是根本不会出现的人”。他接着在书店楼上哲学区为了一张小板凳而同看漫画的女孩何西西发生争执，两人同样用长沙话大谈萨特、尼采和维特根斯坦，一同“秀”了一把哲学视野中的日常生活分析。坚持说长沙方言脱口秀的何岸，穿过当地文创品牌“文和友”中的熙熙攘攘人群，爬楼梯进入脱口秀剧场，其父也赶到剧场劝阻，而其母丽姐在太平老街的大排档生意红红火火。再有就是景为为和何西西深夜途经闻名天下的古老岳麓书院以及湘江大桥，与此同时摩天轮下的外地人梁宝琦和陈清智倍感离家在外的感伤。这里透过长沙方言和知名地缘景观，集中展示长沙的古今地缘人文风貌，让人感受到当代长沙的烟火气。应当注意到，影片对于长沙地缘文化景观的刻画是要服务于更高的表达意图，这就是让个体生存困窘融化进这种地缘文化环境中，既彰显出个体生存困窘的地缘特征，又隐秘地预设了地缘化解之道。景为为与何西西的和解和汇通处就在湘江大桥上以及桥下江水中，何岸与其父和解于脱口秀剧场中，丽姐与旭哥的传承关系在大排档中明确，小梁与小陈则在作为长沙城市新地标的摩天轮上完成心愿。
影片最终给出的个体生存困窘化解之道在于，一种富于长沙地缘文化特征的中国式古典心性智慧的当代运用。长沙以及湖南地缘文化传统中，有着深厚的儒家心性论传统渊源，特别是以岳麓书院为集中标志的以及曾国藩等代表的儒学传统的近代推演。这在影片中集中表现为仁义和容让两种心性传统。丽姐在解雇作假厨师后，又叮嘱旭哥帮他找到一份保安工作，既当众维护大排档规范而又心怀仁义。何西西为拯救走不出女友阴影的景为为，而勇跳湘江，以舍身忘死的义勇给了他一次做救人英雄的机会。表面叛逆的何岸，在被父亲狠揍负伤后，目睹父亲以极大耐心听完自己的对其充满讽刺、挖苦内容的脱口秀后，终于与父亲共同迈出和解的一步。这显然来自父子俩双方共同的容让精神。东北打工者梁宝琦在西北打工者陈清智和老是醉酒的老谢配合下登上摩天轮顶端，完成了为分手女友小芫放烟花的夙愿，这也是一次仁义之举。至于因痛失亲人而总是醉酒的老谢，正是那位当年帮助和激励刚做餐饮时没有客源的丽姐勇敢坚持下去的好心大哥。这些表现一再证明，面对无论怎样的个体生存困窘，地缘文化传统及其蕴含的仁义和容让精神都蕴藏着化解之道。影片还存在可改进或调整之处。开头书店里景为为提到哲学家萨特、尼采和维特根斯坦三人，他与何西西在争论中主要用了萨特哲学中的“存在先于本质”和个体“选择”等相关思想，而对后面两位哲学家则基本没有触及，所以本来可以不提的。外来打工者情节线相对单薄些。还可以更深地挖掘和阐发以屈骚传统为标志的楚文化风貌，以便通过某一条故事线索而传达出来不及表现的楚地神话传统及其浪漫精神意向。但是就该片的情节构成和表达题旨来说，其基本叙述任务已经大体完成了。作者：王一川
（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教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